麻醉后的恒河猴正在進行CT掃描,。馮麗妃攝
此時，白色時鐘上的指針定格在2012年11月27日下午2點53分,。這意味著隔壁核磁成像室中接受掃描的第一只恒河猴進入磁共振成像系統(tǒng)檢查已有23分鐘,；同時，也意味著它進入麻醉狀態(tài)的時間已有23分鐘,。
“麻醉藥藥量極為關鍵,，藥量過淺它會動，就不能掃描成像；藥量過深就會致命,?！睂O研究員解釋說。
23分鐘之前,，研究人員剛給這只恒河猴注射了麻醉藥,，讓它在40分鐘內保持安定狀態(tài)。然而,，由于核磁共振系統(tǒng)在檢測過程中會發(fā)出較大的響聲,，極有可能讓這只恒河猴隨時蘇醒或死亡。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不是研究人員所想要的,。
白色時鐘上，秒針仍在一刻不停地沿著時光跑道奔跑,，觀察室里的每個研究人員都屏息凝神,，盯著CT機掃描出的圖像。
在過去的23分鐘里,，佑安醫(yī)院影像科一名技師已經從頭到腳,、從骨骼到血管，完成了對這只恒河猴的全身掃描,。最終,，她的注意力停留在猴腦的MRI掃描圖像上，試圖抓住病毒對猴腦造成影響的每個細節(jié),。
這正是此次試驗的關鍵目的：研究HIV病毒對人腦認知系統(tǒng)與記憶能力產生損害的機制機理,。
捕捉“魔影”
探索治“艾”新模式
“HIV病毒對人腦運動和認知功能的損傷機理研究是當前全球艾滋病研究的難點與熱點?！贝舜窝芯宽椖康呢撠熑?、北京佑安醫(yī)院放射科主任、首都醫(yī)科大學影像學系副主任,、中國艾滋病性病防治協(xié)會艾滋病臨床影像學組組長李宏軍告訴《中國科學報》記者,。
由于艾滋病患者所攜帶的HIV病毒可以進入人體細胞核，甚至是染色體,，可以對機體免疫造成巨大破壞,。
“艾滋病毒可以攻擊人體神經系統(tǒng)，導致癡呆,?！泵绹_徹斯特大學艾滋病研究專家喬凡尼·斯基菲多在11月10日于北京舉行的第五屆國際艾滋病臨床影像學術會議暨第三屆感染與傳染病影像學術會議上接受《中國科學報》記者采訪時表示。
在對1316名病例的診斷中,，斯基菲多發(fā)現有2%的感染者因為HIV病毒感染而癡呆,，近50%的患者因病毒對神經系統(tǒng)的侵蝕,，導致記憶力以及認知能力不同程度的損傷。
李宏軍在已逝世的HIV感染者標本中也發(fā)現,，一些感染者腦部組織DNA片段中含有HIV病毒?！斑@證明HIV病毒可以進入人體大腦造成腦損傷,。”他指出,。因為在通常情況下,，HIV病毒本身的攻擊力卻很弱，很難通過免疫屏障進入大腦,。
李宏軍解釋說,，在臨床案例中，HIV病毒之所以可以進入人腦,，是因為它以人體內的一種免疫細胞——巨噬細胞為載體,，在被巨噬細胞吞噬的過程中，潛伏在巨噬細胞中進行病毒復制,，最終反過來破壞巨噬細胞的免疫功能,，造成大腦小膠質細胞損傷，甚至累及神經元,。
“然而,，HIV病毒在進入人腦后，是如何對人的運動和認知系統(tǒng)產生損害的,？其形態(tài)與分子影像學特征是什么,？與免疫水平、病毒載量及有關細胞因子的相關性如何,？”這是李宏軍的疑問,，也是當前全球艾滋病研究者共同的問題，也正是此次恒河猴試驗目的之所在,。
通過倫理論證,，此次研究共有三只恒河猴作為預實驗研究對象，均來自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屬人工飼養(yǎng),，它們均在一個月前被人工注射HIV病毒。此次掃描主要為了觀察HIV病毒對猴腦的早期影響,，是研究HIV病毒階段性影響的部分試驗,。
掃描結果顯示，HIV病毒在猴體內經過一個月的潛伏,，并沒有對猴腦造成明顯的形態(tài)影像學變化,，但功能及分子影像學變化要等數據處理分析后才能得知,。在掃描結束后，三只猴子均存活下來,。研究人員決定在三到四個月后進行第二次檢查,。
“由于免疫缺陷病毒對恒河猴的影響與其對人體的影響最為相似，所以選用恒河猴作為實驗對象,?！崩詈贶姳硎尽?
北京宣武醫(yī)院在讀博士趙博同時告訴《中國科學報》記者,，恒河猴除了具有與人體比較相似的醫(yī)學特征以外,，而且價格比較低，一只猴子價格在一萬元左右,。除了白鼠以外,，恒河猴是目前醫(yī)學中較多選用的試驗物種。
“動物試驗可能會牽涉到倫理問題,，但是這些試驗的目的也是為了基礎醫(yī)學的突破,，試驗的成功將會挽救千百萬人的生命?！崩詈贶姳硎?。
事實上，對于李宏軍來說,，通過艾滋病影像學來捕捉艾滋病相關并發(fā)癥在人體內的“魔影”,，并非難事。作為我國艾滋病影像學的開拓者,，在過去14年的研究中,，他早已摸索出一套全面的艾滋病相關并發(fā)癥疾病譜，并建立完成了系統(tǒng)的艾滋病并發(fā)癥影像學理論體系,。
“艾滋病影像學研究的是艾滋病相關并發(fā)癥的影像學特征及其規(guī)律,，揭示其本質，實現診斷和鑒別診斷,，為臨床治療起到‘偵察兵’的作用,。是艾滋病防治的重要舉措和步驟?！崩詈贶娊榻B說,。
通過形態(tài)影像學與功能影像學的有機融合，來檢測HIV病毒及相關并發(fā)癥對人體的損傷程度,，在發(fā)病早期就可以發(fā)現艾滋病相關并發(fā)癥的“雛形”,，從而先發(fā)制“艾”，在發(fā)病早期有效地扼殺或控制病原,，減少病癥對感染者的折磨,，實現提高患者生存質量,，達到延長其生命的目的。
據他介紹,，在臨床中,，95%以上的艾滋病患者都死于艾滋病并發(fā)癥，而非艾滋病本身,。因此,，以前艾滋病影像學主要關注相關并發(fā)癥對人體的影響。以此類推,，此前HIV腦病也主要針對相關并發(fā)癥研究，而世界上對HIV病毒本身對人腦的損害機理尚無定論,。
因此,，此次研究目的為HIV病毒本身對人腦的損傷的影像學特征及其機理?！按舜窝芯砍晒麑ψ钄嗪椭委烪IV病毒對人體的損傷提供新的評估模式,，研究成果將會惠及全人類?！崩詈贶姳硎?。
“攜尸”赴任
“神探”“狂人”兩相宜
當前，我國艾滋病影像學的發(fā)展在全球獨領風騷,。然而,，如果時光倒流到14年前，當時我國與艾滋病影像學研究相關的文獻資料幾乎為“零”,。
1998年,，機會使然，當時仍在河南一所醫(yī)學院校的附屬醫(yī)院里擔任影像中心主任的李宏軍遇到了一個特殊的病人,。
患者是一位34歲的女性,，常常頭疼頭暈。經過核磁共振檢測后,，李宏軍發(fā)現患者腦部有一些呈環(huán)狀,、螺旋狀、環(huán)里套環(huán),、環(huán)里還有更低密度內容物的病灶,。
“病人大腦病變與常見疾病譜損害影像學特征不一致，也與臨床癥狀不太一致,，雖然整個腦部都是彌漫性膿腫,，但是臨床癥狀卻很輕?！崩詈贶娀貞浾f,。
由于用常見的細菌感染,、原蟲感染或是病毒性腦炎引起的膿腫，都不能解釋其發(fā)病原因,，李宏軍便開始仔細詢問患者的病史,、家族史，以及生活居住史,。在經過血檢化驗后,，他才發(fā)現病人的化驗結果中HIV呈陽性。
“艾滋病感染者腦部為什么會發(fā)生膿腫,？HIV病毒會讓人腦產生哪些病變,？”這例病人讓李宏軍一時間對艾滋病對人體可能造成的傷害產生諸多疑問；而作為一個醫(yī)生,，對艾滋病的了解居然也是一個懵懂人士,，這也讓李宏軍感嘆至深。
問題促使他去翻資料,、找答案,。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時國內相關的影像,、病理、解剖文獻居然一篇也沒有,；而反觀同時期的歐美等國,，盡管當時還沒有形成一定的理論體系，但1995～1998年已出現大量相關文獻,。
這些文獻解除了他的疑惑：當機體感染HIV病毒以后,，在體內潛伏5到10年，導致機體免疫力低下,，使各種病毒乘虛而入,，導致并發(fā)癥發(fā)生。這位女患者的癥狀正是艾滋病腦并發(fā)癥的表現,。
國內相關研究資料的空白仍然讓李宏軍感到十分遺憾,。于是，他下定決心,，把研究方向從全科影像學轉移到艾滋病影像學,。沒有資料，他便訴諸于最原始的研究方法,，開始從身邊搜集實例,。
2004年，當李宏軍歷盡艱辛收集到23份病例后,，完成了國內第一篇艾滋病影像學研究論文《艾滋病合并腦,、肺機遇性感染的影像學診斷研究》,。文章隨即引起了我國已故影像學家、北京大學醫(yī)學院教授李松年的注意,。
李松年連寄四封信邀請李宏軍來京,，并請他參與自己編寫的新版《現代CT診斷學》。
同時,，在李松年的鼓勵下,，李宏軍于2004年赴英國愛丁堡大學學習，專攻艾滋病影像學,。
2006年,，學成歸國的李宏軍正遇上國內局部地區(qū)艾滋病發(fā)病高峰期。這讓他堅定了一個信念：把所有的熱情都聚焦在艾滋病影像學研究這一個焦點上,。他堅信,，只要一個人把全部精力和熱情都集中在一個點上，就能燃燒任何理想,！
為此，在眾多單位之中,，他選擇了河南一所基層醫(yī)院,。因為與其他單位相比，這里有較多艾滋病感染者,，請病人復診,、回訪都很方便。
然而,，事情卻遠非如此簡單,。在醫(yī)學上，影像僅是病理的表現,，病理才是影像的基礎,。要從演變機制上揭示艾滋病影像學的復雜性、多元化,，就必須從基礎解剖學做起,，通過病理印證闡述其本質。
由于買賣尸體在國內屬于違法行為,，國人“入土為安”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李宏軍首當其沖面臨的問題就是沒有尸體標本可供研究。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絞盡了腦汁,。
最終，李宏軍的真心換來了患者們的感激與信任,，很多患者主動提出愿意捐獻遺體,。由于大多數艾滋病感染者家庭條件都不好,，李宏軍時常把微薄的工資用于資助患者們往返治療的路程費用，還申請院方免費給他們檢查,、提供建議,，提高感染者的生存質量，時間一久終于打動了患者,。
為了研究,，李宏軍親自扛過感染者的尸體。2006年,，一位同意捐獻遺體的感染者去世后,，他請人去抬尸體，然而,，所有人都望而卻步,。最后，他費了很大功夫才勸通一名垃圾工人幫他一起抬,。
至今,，很多人依舊談“艾”色變。李宏軍表示,，只要了解公認的艾滋病毒三種傳播渠道：血液傳播,、母嬰傳播以及吸毒互用針頭以后，用科學的方法與感染者相處,，就不必害怕被傳染,。
“老虎再厲害，也有人把它們當寵物,；關鍵是要找出問題的本質,，并采用適當的方法與之相處?！彼赋?。
由于工作出色，李宏軍以特殊人才身份被調往北京佑安醫(yī)院擔任放射科主任,。2007年10月,，他帶著近十年來在河南收集的二十多具感染者尸體標本及40余箱研究資料到佑安醫(yī)院走馬上任。
職務晉升及崗位調動并沒有讓他放棄對事業(yè)的追求與執(zhí)著,，反而使他更加拼命,，一周七天“連軸轉”對他來說只是家常便飯。為此,，在佑安醫(yī)院,，李宏軍多了幾個外號：艾滋病并發(fā)癥偵查“神探”；科研“狂人”；也有領導直接叫他“拼命三郎”,。
放眼國際
領銜傳染病影像學發(fā)展
現在,，佑安醫(yī)院已經建立了傳染病網站，聯(lián)合國內76家傳染病醫(yī)院,，開通了全國網絡會診平臺,；并且擁有集影像學、病理學,、癥候學,、檢驗學、診斷學等“五位一體”的全球最大感染者樣本資源庫,。
“我們的樣本庫中,，艾滋病與乙肝樣本均居全球首位，是包括港,、澳,、臺在內的大中國地區(qū)唯一被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IH）認可的樣本庫?！崩詈贶娮院赖卣f,。
事實上，2006年,，李宏軍歸國之初,，便為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即科研必須有創(chuàng)新。他將創(chuàng)新歸納為三個層面：大樣本,、新見解與新的統(tǒng)計方法，尤其是建立全球范圍最大的HIV病毒感染者相關資料樣本庫,。
初到佑安,，他便雷厲風行，建議醫(yī)院建設艾滋病影像學數據庫,。截至目前,，佑安醫(yī)院共收集全國5000余例感染者數據，居全球首位,。
正因為豐富的研究實例與大量鮮活的數據,，在他主編的12本研究專著中，《實用艾滋病影像》,、《實用傳染病影像學》,、《甲型H1N1流感影像學—基礎與臨床》等書籍一經出版，便受到國內外學者的稱贊,。
近期,，德國Springer出版社也向李宏軍發(fā)出邀請并立項資助，希望他轉讓以上三部作品的版權，以英文文字出版,，面向國際發(fā)行與推廣應用,。
同時，不久前,，李宏軍因《艾滋病影像學與病理基礎研究》課題,，榮獲2011年度中華醫(yī)學科技獎二等獎；近期,，該項目再獲北京市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各種名譽紛至沓來，然而李宏軍的研究勁頭一如既往,?！皣庵某霭婕瘓F對相關書籍的推廣，說明我們的研究成果在國際上處于領先水平,，然而科學研究永無止境,。”他表示,。
他給自己設定的下一個目標是,，以走向國際為契機，作出國家法定的39種傳染病影像學的診斷技術指南及參考標準,，引領國際傳染病影像學的發(fā)展,。
這絕非空談，事實上,，他距這個目標不過咫尺之遙,。經過十多年的研究與兩年多的編纂，他所設想的國家法定39種傳染病《實用傳染病影像學》一書書稿現已完成,，稿件共250余萬字,，2000余幅寶貴圖片。在Springer出版社希望出版的書目“菜單”中,，這本書也赫然在列,，很快將面向國際發(fā)行。
放眼長遠立目標,，這似乎是李宏軍的一個特征,。作為一個地方附屬醫(yī)院醫(yī)生，他胸懷的是國家相關領域的研究,；當成為中央級傳染病醫(yī)院醫(yī)生時,，他又開始放眼國際。
下一階段,，他的目標包括建立國際感染與傳染病影像學學會,、創(chuàng)辦Springer《傳染病影像學雜志》英文版等,。
他希望通過建立國際傳染病影像學會，進入世界衛(wèi)生組織,；通過《傳染病影像學雜志》與國際同行進行學術交流,，并將研究成果惠及全人類。
不過,，這對于李宏軍這個“實干家”來說并非難事?，F在，國際影像學會委員與副委員的選舉條件已經提出來了,，學會建設也已被正式提上日程,。他希望明年6月27日在上海舉行的第六屆國際艾滋病臨床影像學術會議暨第四屆感染與傳染病影像學術會議上，學會可以正式啟動,。
當問起是否擔心影像學會主席一職被國外專家捷足先登,，李宏軍信心滿滿地表示：“只要我們做得扎實，就不怕別人動搖我們團隊在傳染病影像學方面的地位,。再說我們的目的是要做出有益于人類健康的事情,，而不是為了謀取某個職位?！?
“你感覺幸福嗎,？”問及這個時下流行的問題，李宏軍的答案也很肯定,。
“一個人如果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能夠有條件去做，那么你就是最幸福的人,?！崩詈贶娦χf。他十分感謝妻子這些年來在背后默默給予的支持和理解,。 （本報記者 馮麗妃）
《中國科學報》 (2012-11-29 第3版 深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