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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不只是一根看起來僅有小拇指粗,、一米長的管子,。它在一個人生命的最后時刻,,有與“老天”討價還價的能力,。
它穿過老許的鼻子,,插進肺,每隔一會兒,,就能吸出滿滿一管痰,。當痰被吸出時,老許就能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起初,,他能醒兩三個小時,后來只能醒幾分鐘,。
幾個月過去,,這根管子眼看就要輸了。因為,,“吸的速度不如產生得快”,。疼痛難忍的老許用盡全力,寫下幾個歪歪斜斜的字:“痰在肚子里,!”
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筆跡,。
就在老許靠管子“活著”的時候,在遙遠的美國,,另一根管子插在佛羅里達州一家養(yǎng)護院里一個名叫特麗的女人身上,。這一年是2003年。植物人特麗依靠喂食管,,已經存活了13年,。
關于要不要拔掉特麗的管子的爭論,,幾乎震動了整個美國。
起初,,當地法院批準了特麗的丈夫提出的申請,,她的喂食管首次被拔去。僅僅兩天后,,另一法院作出相反判決,喂食管再次插上,。后來佛州最高法院判定,,要求拔掉管子??煞ò竿ㄟ^僅一小時后,,州長立即命令給特麗重新插入喂食管。
整個美國為特麗心碎,。無數人抗議示威,,舉著標語牌:“給特麗食物”、“別讓特麗餓死”,。甚至布什總統(tǒng)也介入“搶特麗”事件中來,。
不過最后,醫(yī)生們按照法律的判決,,鎮(zhèn)定地拔掉了特麗賴以維生的喂食管,。警察甚至逮捕了不下50個想強行對特麗進行喂食的人。喂食管被拔掉13天后,,2005年3月31日,,特麗真的被“餓死”了。
這場關于生命倫理的爭議至今都被稱作經典案例,。
如今,,越來越多的老許、特麗躺在中國和其他國家各個城市的重癥監(jiān)護室(ICU),。醫(yī)生發(fā)現:死亡已經綁定醫(yī)療技術,,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死亡就是關機時間,,或是停電時間——死亡被醫(yī)療技術“藏”起來了,。
哈姆雷特的老命題,“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如今卻成了全球性的新命題。
把死亡的權利還給本人
當羅點點和她的好朋友幾年前成立“臨終不插管”俱樂部時,,完全沒想到它會變成一個重大的,、嚴肅的,、要一輩子干到底的“事業(yè)”。“俱樂部”聽來就不算個正經事,。
羅點點是開國大將羅瑞卿的女兒,,曾經從醫(yī)多年。起初,,她與幾個醫(yī)生朋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談起人生最后的路,一致認為,,“死得要漂亮點兒,,不那么難堪”,不希望在ICU病房,,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赤條條的,插滿管子”,,像臺吞幣機器一樣,,每天吞下幾千元,“工業(yè)化”地死去,。
最后,,十幾個愛說笑的人在一間簡陋的老人公寓,嘻嘻哈哈地宣告俱樂部成立了,。
直到有一天,,羅點點無意在網上看到一份名為“五個愿望”的英文文件。這是一份美國有400萬人正在使用的叫做“生前預囑”的法律文件,。它允許人們在健康清醒的時刻,,通過簡單易懂的問答方式,自主決定自己臨終時的所有事務,,諸如要不要心臟復蘇,、插氣管等等。
也就是說,,如果特麗在清醒時,,就簽署了這樣一份文件,就不會有事后那場攪動整個美國的軒然大波了,。
羅點點開始意識到:把死亡的權利還給本人,,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而她自己就遭遇過“替別人決定生死的事”,。
當時,,羅點點的婆婆因為糖尿病住院,翻身的時候突然被一口痰堵住,心跳呼吸驟停,,醫(yī)生第一時間用上了呼吸機,,雖然心臟還在跳動,可是沒有自主呼吸,,而且完全喪失了神志,。還要不要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維持老人的生命,讓老人在這種生命毫無質量的狀態(tài)下“活下去”,,成了困擾整個大家庭的難題,。
最后羅點點和家人一起作出了停用呼吸機的決定。后來,,在整理老人遺物的時候,,家人發(fā)現了老人夾在日記本里的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她對在自己生命盡頭時不進行過度搶救的要求,。
但當時身為醫(yī)生的羅點點仍然感到后怕。如果沒有這張紙條,,或者紙條寫著另外的意思,,那怎么辦?有什么辦法能讓這件事不像猜謎語,,不再讓逝者生者兩不安,?這時候又傳來巴金去世的消息。
巴金最后的6年時光,,都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先是切開氣管,后來只能靠喂食管和呼吸機維持生命,。周圍的人對他說,,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巴金不得不強打精神表示再痛苦也要配合治療,。但巨大的痛苦使巴金多次提到安樂死,,還不止一次地說:“我是為你們而活。”“長壽是對我的折磨,。”
2006年,,羅點點和她的朋友成立了“選擇與尊嚴網站”,提倡“尊嚴死”,,希望人們在意識清醒時在網上簽署“生前預囑”,。如今,網站累計有87萬人次的流量,。
她們設計的LOGO是一棵美麗的七彩樹,,樹下一片紅葉正在隨風飄落。畫面溫馨得讓人絲毫感覺不到與“死亡”相關。
羅點點說,,她要用余生在全國種這棵“七彩樹”,,傳播“生前預囑”理念。她希望在咖啡廳,、書店,、銀行、醫(yī)院等公共場合,,都能擺放關于“生前預囑”的宣傳冊,。
死亡就像一面鏡子
中國抗癌協(xié)會副秘書長、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原腫瘤科主任,、從醫(yī)40年的劉端祺經手了至少2000例死亡,。
他認為羅點點她們做的事兒,太重要了,。這個每天把人從深井里往外拉,、跟腫瘤作了幾十年斗爭的年過六旬的大夫說,從大三學內科起,,他就知道了醫(yī)學有很多“黑箱”沒有打開,,此前學外科時,他還一直信心滿滿,。
正如他的同行,、武警總醫(yī)院腫瘤生物治療科主任紀小龍說:醫(yī)生永遠是無奈的,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好不了,,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能好,,只剩下三成多是給醫(yī)學和醫(yī)生發(fā)揮作用的。
可數據顯示,,人一生75%的醫(yī)療費用花在最后的治療上,。
在那些癌癥病人最后的時刻,劉端祺聽到了各種抱怨,。有病人對他說:“我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現在我才琢磨過味,原來這說明書上的有效率不是治愈率,。為治病賣了房,,現在我還是住原來的房子,可房主不是我了,,每月都給人家交房租,,我死的心都有。”
還有病人說:“就像電視連續(xù)劇,,醫(yī)生導演完每一集,,都告訴我們,不要走開,下一集更精彩,,但直到最后一集我們才知道,,盡管主角很想活,但還是死了,。”
有時候,,劉端祺會直接對一些癌癥晚期的病人說:“買張船票去全球旅行吧。”結果病人家屬投訴他,。沒多久,,病人賣了房來住院了。又沒多久,,這張病床就換上了新床單,,人離世了。
在這2000多例死亡中,,“花掉370萬的人”是很獨特的一個,。這位房地產老板對劉端祺說,我最大的優(yōu)勢是有錢,,我花100萬讓我老婆活10年沒問題吧,?劉端祺說,一年都有問題,,一個億都活不成。
最后370萬流水樣花完了,,患乳腺癌的妻子也走了,。
這讓劉端祺想起哈爾濱“550萬天價醫(yī)藥費”。家屬認為,,我不惜一切代價,,用最好的藥、最先進的設備,,人就不會走,。而醫(yī)院也很樂意被市場這只無形的大手拽著??墒聦嵣?,錢能買到高檔病房,卻買不到“不痛苦”,,買不到命,。
事后大家反思,在哈爾濱這間病房,,只能看到各種醫(yī)學技術的“表演”,,而作為對人類同胞基本的關懷,“空氣太稀薄了”。
劉端祺感慨:唯科學主義的醫(yī)學把人看成了某種疾病或某個發(fā)生故障的臟器的載體,,或者是某種能找到“顯著差異”的統(tǒng)計學數字,,這使得傳統(tǒng)醫(yī)學對鮮活生命的呵護異化成了“醫(yī)生對疾病”、“醫(yī)生對臟器”,、“醫(yī)生對數字”的“無人醫(yī)學”,。
在他看來,如今的醫(yī)學現狀,,正如愛因斯坦早就擔心的“手段日臻完善,,目標日趨紊亂”的所謂“科學的進步”。越來越多的醫(yī)生發(fā)現,,現實生活中,,無論多么高齡死亡都是“因病搶救無效”,這不是一句訃聞中的套話,,而是一種社會意識,。再也沒有壽終正寢,唯有高技術抗爭,。
協(xié)和醫(yī)院的大夫給羅點點團隊的志愿者講:我們搶救過一個老太太,,她的孫子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像打一場戰(zhàn)役一樣救我奶奶,,而且這場戰(zhàn)役只能勝利,,不能失敗。你知道他奶奶多大歲數了,?105歲,!
對那種“生命不息,化療不止”的觀點,,劉端祺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可這種態(tài)度常常得不到許多同行的理解。
劉端祺說,,整個醫(yī)院,,他最不愿意去的就是ICU病房,盡管那里展示著最先進的設備,。在那里,,他分不清“那是人,還是實驗動物”,。
事實上,,汶川大地震后,一些在ICU病房接受過治療的災區(qū)孩子,,幾年后,,仍然會畫出對這里的恐懼:一個沒有一絲笑容的男孩,,耷拉著頭,牽著狗,,穿行在長長的沒有盡頭的黑漆漆的隧道里,;自己被很多鐵鏈捆著,扔在冰冷的水里,;一個穿著晚禮服的女孩,,露出她殘缺的雙腿,整個畫面的調子是灰色的……
在2000多例的死亡中,,劉端祺最難忘的是一個老太太的死,。這個肺癌晚期的老太太,做了3個周期的化療,,被藥物的副作用折磨得不成樣子,。她徹底弄明白自己的病情后,和醫(yī)生商量,,放棄化療,。
她住院時唯一的“特殊要求”是,希望有一個單間,,這個空間由她自己安排,。
她將這間單人病房布置得非常溫馨,墻上掛滿了家人的照片,,還請人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張沙發(fā)和幾件小家具從家中移到病房,。圣誕節(jié)、春節(jié),,她還親手制作充滿童趣的小禮物,,送給來看望她的同事。
最后老人一直在鎮(zhèn)靜狀態(tài)中度過,,偶爾會醒來。醒來的時候,,她總會費力地向每一個查房的醫(yī)生,、護士微笑,有力氣的時候,,還努力擺擺手,、點點頭——所有這一切,都保持了她那獨有的優(yōu)雅,。直到最后,,她再也沒有醒來。
總在與死神拔河比賽的劉端祺說:每一次死亡都是很個體的,,死亡就像一面鏡子,。
可在無數次會議中,,劉端祺都發(fā)現在“技術至上”的同行中間,自己是少數派,。有時候坐在他身旁的“技術狂人”,,明知他是誰,也不搭理他,。
不久前,,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第一醫(yī)院的毒理專家、醫(yī)學博士陳作兵,,沒有選擇放療化療,,而是讓父親安享最后的人生。劉端祺曾和圈內人為此事在飯桌上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甚至到了快翻臉的地步,。
死亡有一萬扇門,你在哪扇門前謝幕,?
羅點點也是,。在一家電視臺的演播廳,她成了舉雙手贊成陳作兵大夫的人,,而另一派,,進行了激烈的反駁。雙方爭得面紅耳赤,,主持人不得不數次出來“滅火”,。
事實上,這樣的爭論發(fā)生在全國的好幾家電視臺,、報紙上,。連“總關注國家大事”的白巖松都花了20多分鐘,專門談這件事兒,。
很多人發(fā)現,,原來每個人都可能是“陳作兵或者陳作兵的父親”,這可能是“每個家庭都會遇到的問題”,。正如白巖松在節(jié)目開場白的發(fā)問:“死亡有一萬扇門,,你在哪扇門前謝幕?”
父親走后,,陳作兵的手機快被打爆了,,其中不乏謾罵、質疑,,但他堅持,,如果還有一次機會,他還會這么做,。
因為父親在最后的日子,,完成了在醫(yī)院做不了的很多事——和親友告別,,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和做豆腐的,、種地的鄉(xiāng)親聊天。他度過了最后一個春節(jié),,吃了最后一次團圓飯,,7菜1湯。他給孩子們包的紅包從50元變成了200元,,還拍了一張又一張笑得像老菊花的全家福,。
他還種了梅干菜和南瓜。他說:“我怕是等不到收獲的時候了,,但是拉拉(他的孫女)還可以吃到,。”
這個有公費醫(yī)療卻放棄治療、最終也沒吃到梅干菜和南瓜的老人平靜地走了,。正如老人生前說的:“你看這水,,一點一滴流到小溪里面,流到金沙河里面,,再到富春江,、錢塘江,最后匯進東海,,無聲無息的,,人的一生,也是這樣??!”
這種詩一樣的語言,也常常出現在北京大學醫(yī)學人文研究院教授王一方的課堂上,。他念因癌癥離世的美國人崔雅的詩歌,,講海德格爾的哲學“人是向死的存在”,他還把死亡說成是“生命的秋千蕩完了”,。他把自己的課叫“死亡課”,、“優(yōu)逝課”。只是,,這樣的課常有學生逃掉,,但幾乎沒有人逃醫(yī)學技術的“主課”,。
王一方也講溫暖的繪本,。他甚至很希望,有一天,,和一個癌癥患者依偎在一起,,讀《獾的禮物》,。
那實在是個小孩子都能讀懂的故事:冬日的晚上,一只獾很老很老了,,他吃完晚飯,,靠近壁爐,坐在安樂椅上搖啊搖,,一個美麗的夢境把他引入一條長長的隧道,,他跑呀跑呀,丟掉了拐杖,,到了另一個金燦燦的世界,。第二天,狐貍宣布“獾死了”,。冬去春來,,村子里的動物們談論得最多的是老獾。土撥鼠說,,是獾教會我剪紙,;青蛙說,是獾教會我滑冰,;狐貍說,,是獾教會我打領帶;兔媽媽說,,是獾把烤姜餅的秘密告訴了我……原來,,獾留了這么多禮物給大家。
可王一方一直沒有等到與臨終病人“分享獾的禮物”的溫馨時刻,。他的演講頂多是在一群病人家屬中進行而已,,盡管很多家屬聽得熱淚滿面,但這樣的“死亡課”一直沒有進病房,。
給別人讓出空間,,正如別人讓給你一樣
這樣的挫敗感,他的朋友羅點點有太多了,。
她去醫(yī)院大廳種“七彩樹”,,希望傳播“生前預囑”。醫(yī)院的負責人婉拒了:“我們這兒是救死扶傷的地兒,,誰接受得了你們說死呀,!”
她讓朋友在公園的合唱團里發(fā)問卷調查,唱歌的阿姨們不樂意了:“活得好好的,,這么早讓我們想到死,?”結果沒多久,真的死了一個人,。大家都開始思考羅點點說的事兒了,。
羅點點出了一本書《我的死亡誰做主》,,她把新書發(fā)布會放在北京非常時髦的世貿天階時尚廊舉行。發(fā)布會是崔永元主持的,,他笑稱“這本書很難成為暢銷書,,還不如一個80后小孩寫的書好賣”,但沒辦法,,“這是一種責任”,。他還念了史鐵生的話:“死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春節(jié)時,,羅點點把這本書作為禮物送給所有的親友。大家都說“真有你的,,大過年的,,說什么死不死的”??煽催^書的朋友,,又打電話對她說:這是一份文明的禮物。
她告訴別人自己在忙什么,,有家境差一些的人直接反駁:“你說的問題太高端了,,我們面臨的不是放棄,而是沒有,。”
也有醫(yī)生說,,你們的理念挺好的,可在中國很難推下去,。
很多時候,,不是醫(yī)生,而是中國人“孝道的傳統(tǒng)觀念”這把最有力的手,,把各種管子插入了病人的身體,。
有的醫(yī)生一邊看著胸透片子,一邊對病人家屬說:癌癥晚期了,,治療的意義不大,,但你們還是表表孝心,住院化療吧,!
還有的臨終病人本人都不愿做最后搶救,,但他的子女擔心面對親戚朋友甚至鄰居,說因為自己不讓醫(yī)生治,,把老父親給“弄死了”,,硬把老人塞進了ICU的一堆機器中,眼巴巴地隔著玻璃流眼淚。
除了孝,,有的還有利。比如,,有的家屬就是不拔管子,,病人一直躺了4年多,為什么不放棄,,因為費用不需他支出,,他活著一天就從單位領一天工資。還有個病人的兒子跟大夫說,,你再給我父親延長一天,,我給你1000塊錢。這天是31號,。明白什么意思了吧,?!因為“下月的工資就有了”,。
實際操作中,,“要不要搶救”到底聽誰的?老人不想搶救,,子女要搶救,,醫(yī)生接受哪個?老大簽字不搶救,,老二來了要告醫(yī)生,,你憑什么不搶救我爸啊,!因此,,現在醫(yī)生出于自我保護,尊重家屬的意愿遠遠勝過尊重病人的意愿,。
最后決定拔管子了,,在過去,談清楚了家屬同意撤,,是由醫(yī)護人員拔?,F在決定撤時,就告訴家屬怎么操作,,他們自己動手解決,。
有大夫說:我想起我第一次搶救病人時忍不住濕潤的紅紅的眼圈;想起我見過的最孝順的兒子簽署放棄有創(chuàng)搶救他爹后,,在地上“”磕的響頭,;想起患者走后家屬的干嚎,隨后在門口冷靜攤派喪葬費用;想起無恥“醫(yī)鬧”,,不及時為逝者入殮,,就開始盤點醫(yī)護失誤準備官司——面對生死真是眾生百態(tài),人性畢現,。
羅點點團隊里的席修明是北京復興醫(yī)院的院長,,他擔任ICU主任幾十年。他把自己的崗位稱作“生死橋頭”,,稱ICU技術是一種“協(xié)助偷生術”,。
這個從34歲就開始擔任醫(yī)院ICU主任的專家,23年后,,卻當著記者的面,,潑了ICU一盆子冷水。他說,,他害怕ICU沒有人情味,,害怕那種只有機器響的環(huán)境。ICU的發(fā)展,,在勝利中卻迷失了方向,。
他常提醒工作人員,一個微笑勝過一片安定,。他要求他的同事多給機器旁的老人梳頭,、擦身體,撫摸他們,,哪怕病人已經沒有了意識,。在臺灣,老師會讓醫(yī)學生們到一間黑屋子里,,每個人躺進一個棺材,,用手電筒的光,照亮遺書,,慢慢地讀完,,體會“死亡的滋味”。
“所以,,醫(yī)學是個貴族的學科,,是自然科學中最具人性的,又是人文科學中最具科學性的,。”席修明拍拍他面前的字典般厚厚的《劍橋醫(yī)學史》,,望著窗外的大樹,輕聲說,。
這個一直與ICU打交道的大夫說,,應該走出技術萬能的魔咒,,因為機器意志永遠無法取代人性的甘泉。他早想好,,如果自己快死了,,堅決不住ICU。事實上,,這也是國外一些醫(yī)生的選擇,。有些同道專門在脖子上掛著“不要搶救”的銅牌,來避免這樣的結局,。甚至還有醫(yī)生把這句話文在了身上。
死亡在這些醫(yī)生眼里,,就是油盡燈滅,,再自然不過。正如《阿甘正傳》中阿甘的媽媽對阿甘悄悄說的:“別害怕,,死是我們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也如哲學家蒙田所言:“給別人讓出空間,正如別人讓給你一樣,。”
無論怎樣選擇都無解
文章開頭老許的兒子小許,,不贊成“生命的尊嚴”這樣的提法。他還在電話里堅定地說:我一秒鐘都不愿跟放棄父親生命的醫(yī)學博士陳作兵交往,。
“那種人至少不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小許說。
父親老許被檢查出來是肺癌時,,已經被醫(yī)生宣判是“晚期的晚期”了,,已經發(fā)生了骨轉移和腦轉移,能掃描到的可見腫瘤26個,。
當即,,兒子小許就決定:要把自己的每一分錢和每一秒鐘都留給父親。而老許也想“活著”,??吹揭恢焕妫显S說:一千萬買一只梨,,我也吃不下了,,以前不重視身體,太節(jié)省,,要能多吃點兒梨就好了,。
小許說,用盡全力挽救父親,,是唯一能做的事兒,。一個人連生命都快沒有了,“尊嚴、自由,、快樂”這些矯情的字眼兒有什么意義,,“他不需要旅游,只需要生命”,。
他很清楚,,父親會最后離開這個世界,無論做怎樣的選擇都是無解,。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還租房到醫(yī)院附近陪伴。
化療藥是用進口的,,還是國產的,?這是一個選擇。采用怎樣的化療方案,?又是一個選擇,。要不要用最新的藥?還是要選擇,。后來,,癌細胞入侵了老許正常的血管壁,胸腔開始積水,,肺就快要被液體淹沒了,。老許接受了第一根管子,從鎖骨插進管,,抽胸水,。每天,那根管子都會抽出一斤粉紅色的液體,。“100天,,抽了100斤”。
也正是這根管子讓老許多活了100天,。
可這根管子解決了憋氣問題,,又帶進了空氣,又造成了氣胸,。而且管子也帶進去新的細菌感染,,老許正在朝一條不可逆的路上走。
父子倆覺得每一步都無可選擇,,只有一起奮斗,。后來,老許疼得左躺不是,,右躺不是,,坐起來也難受,,瘋狂地扭動身體。
到后來老許的脾氣也大了,。有一次,,兒子實在忍不住,說:“爸爸,,你就不能堅強一些嗎,?”可父親的回答讓他終身難忘,那句話讓他深刻理解了臨終病人的感受,。父親說:“爸爸到這個程度了,,堅強和不堅強有什么區(qū)別?”
再后來,,痰堵在了胸口,,第二根管子從鼻子插進了肺。每天抽出黃黃的濃痰,,直到“抽的速度趕不上癌細胞產生痰的速度了”,。他的肺一點點變成灰白色,,像被棉絮裹著,。
進入ICU前的時刻,老許拉著兒子的手說:你們要照顧好自己,。我覺得身體緊繃繃的,,像被很多鐵絲把身體捆著,爸爸沒什么文化,,不知道什么是遺言,,也許這就是遺言吧。
先進的醫(yī)學設備和藥物讓這句話沒有變成老許的遺言,。這位生命以“秒”計算的病人,,最終挨過了那年的春節(jié)。除夕之夜,,下著大雪,,昏迷的老許醒來后,對家人說:過年了,!我祝你們幸福,!
父親走后,這句話陪伴了小許很多年,。如果沒有搶救,,他是得不到父親這句“祝福”的。
小許告訴記者,,對癌癥病人而言,,沒有尊嚴,,只有活著。連生命都快沒有了,,何談尊嚴,?如果空談尊嚴比生命更重要,哲學的意義在哪里,?哲學本該是回答生命的,。
“父親留給我的東西太多了!”盡管“人財兩空”(花了幾十萬,,還借了債),,小許說,他絲毫不后悔當時的選擇,。
如今,,小許每次吃到梨,都會想起父親,。他說,,這場經歷,讓他知道“梨的味道不是甜的,,也不是酸的,,而是平靜的”。
陳作兵的生活卻很久不能平靜下來,。很多癌癥患者給陳作兵打電話,,希望他能解答,究竟該怎樣做出選擇,。但陳作兵堅持,,那只是很個人的選擇。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羅點點豎起她的大拇指,,說自己同樣很敬佩那些插著七八根管子,選擇與死神頑強抗爭的人,,“好樣的,!”
她說,生前預囑就是強調死亡的權利由本人做主,,怎樣選擇沒有對錯,,只要是自己的。
有一次羅點點去美國紐約,,專門參觀了特魯多的塑像,。這里被稱作醫(yī)學的圣地。
特魯多的一生中,,當醫(yī)生的日子還沒當病人的日子多,。1837年,,24歲的醫(yī)學院學生特魯多來到人煙稀少的撒拉納克湖畔等待死亡,他得了那個年代的不治之癥——肺結核,。
遠離城市喧囂,,他的身體慢慢好起來。奇怪的是,,每當他在城里住上一段時間,,結核病就會復發(fā),而一旦回到撒拉納克湖地區(qū),,又會恢復體力和心情,。后來,他在湖畔創(chuàng)建了美國第一家專門的結核病療養(yǎng)院,。他成了美國首位分離出結核桿菌的人,,還創(chuàng)辦了一所結核病大學。當然,,最終,,他也死于肺結核。
如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粗裣瘢钭屃_點點感動的是,,蓋在特魯多下半身的那條毛毯,。這條毯子讓特魯多的病人模樣顯露無疑,,讓“醫(yī)生和病人沒有界限”,。特魯多的墓碑上刻著他行醫(yī)生涯的座右銘:“偶爾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而這句話正是當下中國醫(yī)學界最缺少的。”羅點點感慨,。
因為職業(yè)的關系,,羅點點和她的朋友對“死亡是一種偉大的平等”這句高懸在北京八寶山骨灰堂門楣上的歌德的名言,有自己的理解,。
王一方總講“死亡課”,,他也想好了自己怎樣“下課”。他說,,最后的時刻,,他拒絕用機器延長生命,他會讓人給自己刮胡子,,用熱毛巾洗把臉,,再擦點兒雪花膏,,干干凈凈地離開,要“像老獾一樣,,把禮物留給別人”,。
ICU專家席修明說,他不會在ICU走,,他要躺在一個干凈的床上,,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地對這個世界說會兒話,,然后走,,正如一只螞蟻離開,一片樹葉落地,。
見慣了死亡的劉端祺,,沒打算把自己的死亡看做“特別的儀式”。他說,,他不會浪費別人的時間,,不會過度搶救,趕著誰來看我,,就是誰,;走了骨灰放在樹下,當肥料,。“我一生很充實,,我給自己打80分!”
羅點點也想好了最后的“生命的句號”,。死后通過捐贈變成一副白骨,,掛在一位高大漂亮的隨便什么科醫(yī)生的衣帽架上,每天和他一起面對病人,,穿他的衣服,,還聽他用特別軟綿的口氣打招呼:“嗨!羅美麗,!”
相比羅點點他們可以預見的自我做主的死亡,,老許最后的生命卻身不由己地緊緊系在一根管子上了。
那年正月初三零點,,老許的生命進入了最后的時刻,。小許穿過空蕩蕩的走道找醫(yī)生,醫(yī)生決定再插吸痰管,。醫(yī)生說他們的職責就是挽救生命,,哪怕最后一秒鐘。
而這一次,,一直很配合醫(yī)生的老許,,再也不想做了,。他用盡全力抓著大夫握著管子的手,使勁往外推,??舍t(yī)生有力的手,準確迅速地把管子從他的鼻子穿進,,直抵肺,。
老許的預感是準確的,最后一管不是痰,,而是鮮血,。他最后一句話是:“拔掉管子!”一個多小時后,,老許走了,。
(原標題:生命最后的尊嚴)